来源:南方文坛
身在浮华界,心系边陲地
——孙未创作一瞥
王宏图
乍看之下,都市的浮华世界与廖阔雄奇的边陲山地,这两者似乎构成了人们栖身的地球的两极,一个是臻于极致的人工化的文明成果,一个是近乎本真的自然山水,呈水火不相容之势。而在林林总总的文学作品中,描写这两个领域的作品也是径渭分明,想从醉心于都市生活的张爱玲那边觅得粗犷豪迈的文字,雄阔奔放的意象,不啻于痴人说梦。不期然间,上海的作家中出现了个异类,在孙未的身上,这两者竟然出乎寻常地结合在一起。
同样是描摹目迷五色的都市生活,作家们纷纷摆出了不同的姿态:从传统、严苛的乡土道德出发对人欲横流的图景痛心疾首者不乏其人,欣欣然投身其中、随波逐流者不在少数,而展示出人生的大悲大喜者虽属凤毛麟角,也有前例可寻。相比之下,孙未的姿态颇为独特,耐人寻味。在新近问世的《钱美丽》一书的结尾,女主人公钱美丽经历了一番周折和成长的烦恼后,不无超然地“观看这浩大的金钱世界匆匆向前,观看每一个人都在金钱的漩涡中悲喜参半地折腾,微笑着想起了歌德在十九世纪就曾说过的话,时代在前进,但每个人都在重新开始。”[i]这不仅是孙未体悟、观察沸腾喧嚣的都市生活时的姿态,也构成了她这一金钱系列小说的整体基调。
除了《钱美丽》,读者在《爱欲秀》、《豪门秀》、《奢华秀》、《富人秀》中得以尽兴目睹当今都市生活的众生相。钱美丽在职场中尝尽了甜酸苦辣,而富豪迈克夫妇的生活,则撩开了新兴的暴富阶层披罩在神秘光晕下的方方面面:开名车玩高尔夫玩游艇,风险投资,慈善捐助,一掷千金的婚礼,为订制一套西装多次飞赴海外。在金光闪烁、令人艳羡的外表之下,其里子则不脱人性的庸常本色,乖张,自恋,虚荣,失望,隐痛,无聊加无奈。而在由嘉宝、泰莉、辛迪三个闺中密友演绎的系列肥皂剧中,一个个男人兴冲冲地登场随后又灰溜溜地被PK下场;她们不停地被男人追逐,又持续不断地挖空心思变换花样,去猎获称心如意的郎君。
然而,光从题材人们无法准确地判断作者的风格。如果你以为孙未是以冷静客观的目光对这光怪陆离的现象加以忠实的描摹,那便走上了歧路。它们不是对现实场景惟妙惟肖的复制,不是正剧,更不是催人泪下震动心魄的悲剧;相反,它们更像是一组粗线条的素描,沾带着轻喜剧的色调。作者并没有刻意与人物融为一体,感同身受,而是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这也是喜剧创作的前提,字里行间充斥着皮里阳秋的调侃。从第一页开始,鲜活浓郁的生活气息便扑面而来,再经作者调皮而带恶作剧的笔触调配鼓捣,一路娓娓道来,不时逗引得人会心一笑。然而,她并没有一味追求喜剧效果,没有穷追猛打,不忍心将对方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一齐扯去:相反,在触及人性共同的弱点时,还时时流露出些许悲悯之意。
凭借着此类风格鲜明的作品,孙未被贴上了“时尚写作”、“中产写作”的诸多标签。然而,这可谓对她创作莫大的误解。除了上述描摹都市众生相的作品外,她还将目光投向西南的边陲山地,以雄健的笔力创作了《养鹰人》、《大地尽头》、《熊的自白书》等作品。两相对照,有时很难相信它们会出自同一作者之手。孙未本人也曾谈及其中的缘由,“我在内心深处寻找我的故土,我心中的地图始终割裂成两份。一份通往日渐金属化的城市,我出生长大的所在。一份则通往保留着古老民俗和宗教艺术的原始山林,我自己也很难想象,我这个城市人竟会如此热爱游荡在十万丈大山之中,搜集史诗、传说与神话。我的小说也因此泾渭分明地分作两类,彼此对视着,等待在更远的思索中行至汇聚之地。”[ii]
随着空间的挪移,孙未完全换了副笔墨,先前的讥讽幽默让位于情深意切的歌吟。虽然她并非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住民,但却对边陲山地却怀禀着不同寻常的眷爱之情。如果说在孙未的都市喜剧素描中,我们并没有看到对都市生活氛围穷形极相的展示,在《大地尽头》中她却给我们绘制了一幅边陲山地的风景长卷。清澈碧蓝的河流,奇崛雄伟的山峦峡谷,这一切都笼罩在温馨纯朴的色调中。在她的笔下,这一方边陲山地无异于一个神奇的世界,它的历史、宗教、风土人情,一草一木,虫鱼鸟兽,都带着童话般的色彩,即便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洪水灾难,依旧葆有生气勃勃的力量。正是在这儿,孙未找到了她精神的家园,正如书中老牧师安东尼在洪火爆发前所感悟到的那样,“这些古老的神灵啊,他们就存在于周而复始的时光巨轮,死亡与生命的不息中,他们是一道光、一声高歌、一滴泪、一刻迷惑,他们是这广袤的山与天,是大地上相连的水,是人们孩提时安然的心。”[iii]而这一切,在她当今栖身的理性至上、物质至上的浮华世界中早已销声匿迹。
然而,孙未心仪的精神家园能否抗衡“日渐金属化的城市”,作者没有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在《熊的自白书》中,主人公凯文辗转游走于原始蛮荒的村落与喧哗的大都市间。他想逃离公司内部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激烈争斗,寄居在边地宁静纯朴的氛围之中。然而他并不是叱咤风云的超人,几经波折后,他还是回到了都市,幸运地获得提升,但其心灵却是日趋冷漠空洞。在作品临近结尾时我们看到,凌晨两时应酬结束后,他独自一人踯躅在空荡荡的街市上,心头浮上几许“今宵酒醒何处”的感慨怅惘。往昔不停的游走,既让他疲于奔命,但也让他的生命不凝滞于一处,获得了观照体察不同生活方式的可能。当最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每天只得从早到晚在缺乏灵气的水泥森林中奔波劳碌,随波逐流。他获得了相对富裕的生活与保障,但却丢失了精神上的家园。或许他将自甘平庸,也许他将再次出走,再次投身于蛮荒之地,寻觅那失落了的本真元气。
至此,人们可以对孙未的世界观有一个相对明晰的认识。其实每个人都有着对世界的看法,都具备一个微型的世界观。和醉心于用抽象的概念、逻辑推理构造体系的思想家不同,作家的世界观散布在作品的肌理纹路之中。世间有各种不同类型、色调的世界观,有的独特,有的随大流,但没有世界观的作家实在难以想象。曾几何时,为了直面惨淡的人生,挖掘出世界的本相,酿造卡夫卡式的梦魇意境,不少作家摆出了阴郁冷漠的姿态,竞相作深沉状,虚无和阴暗成了其作品的主体基调。此类作品堪称深刻,但让人读后不寒而栗,徒增有关世界未日的恐惧。孙未却不是这样,她的作品(尤其是描绘边陲山地的那部分)最吸引之处莫过于它大气磅礴的风格。尽管身为女子,但却罕有闺中哀怨嗟叹之意,那股明朗豪迈的阳刚之气不时从字里蹦跃而出,阳光般激情洋溢的文字一扫游荡弥漫在南方上空的潮湿阴郁颓靡轻飘。这使她在上海的作家群中打上了鲜明的独特标识。虽然个人生活中也遭遇了不少波折,但她的心灵整体上依旧明亮通透,满怀爱心。她没有沉溺于不堪回首的往事,没有用黑漆阴郁的目光打量世界,对人依旧葆有赤子之心。当然这样做也有它的代价,有时难免给人空泛之感,有时会使她错失洞察人性深处的隐秘诡谲的黑洞的机会,丧失了其他人孜孜以求的所谓深刻。然而,这便正孙未的本色,她不为作新词强说愁,酣畅淋漓地叙说一己的性情。也因为如此,她的文字能给人以别样的启示,激扬起人们的勇气与信心,去面对艰窘沉重的生活。即便在四面楚歌、哀鸿遍野的绝境中,也能体味到爱的光焰和温暖——它其实是人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i]孙未《钱美丽》,作家出版社2010年11月版,222页。
[ii]孙未《世间的边缘》,《上海作家》2010年第5期。
[iii]孙未《大地尽头》,《作家》2010年12期,187页。
王宏图,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孙未新作:长篇《无常殿》,2019《收获》长篇专号(秋卷)
2019《收获》长篇专号(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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