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未
回望在检察院的半年,全都是令人不安的记忆,像是清晨海面上不断闪烁的刺眼的光芒。尸检照片上连绵的伤痕,受害者支离破碎的面容,杀人现场情绪失控的痕迹,我不愿意用言语描述的杀戮细节。九成的杀戮发生在家人和情侣之间,这个事实我此前就知道,然而亲眼目睹,惊悚难以形容。反正那一阵子,番茄肥牛面、红烧排骨这类的我都没法吃。看到办公室里某位检察官老师一边吃大排,一边翻阅卷宗的彩色照片页面部分,我有一种五体投地的心情。
刚一开始,说实话,挺后悔的。原本以为检察院嘛,就是卷宗上的无数惊险故事,跟读小说和看电影差不多。没想到这么真实,真实的残忍和凉薄近在迟尺,眼里世界的颜色顿时暗黑了一个色度,半夜连续做噩梦。身为一个热爱享乐的人,我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没必要看到太多,不来这里就不会看到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在书卷里过完了一生。人性之恶,理论上知道就行了。
结果我还是满怀热情地投入了所有实践,成了全体检察官老师的跟屁虫。我觉得这完全是好奇心太强大,好奇害死猫。我们拖着拉杆箱去看守所提审嫌疑人。有的看守所需要检察院工作人员直接去监房带嫌疑人,我还记得从监房到讯问的办公室要经过好几道铁栅栏门,还要下几层楼。嫌疑人每每看上去非常温和礼貌,但是想到卷宗上血腥的照片,我的头发就竖起来了。他们的身上散发着监房特有的气味,没有经常洗澡的那种气味——我们离得真的够近的。
我被告知,必须让他们走在我们前面,过铁栅栏门的时候,男性的嫌疑人经常会很绅士地帮我们拉开门,那我也只能不忍拂其美意地先走过去了,总不见得对他说:还在你走在前面吧,你在后面要是忽然拿起什么打碎我们的脑袋怎么办,你必须留在我们视线里才好。
有两种方式下楼,乘坐电梯和走楼梯,无论几楼,都是走楼梯,检察官老师告诉我,在电梯这样一个封闭环境里会比较不安全。
有趣的是,看守所“流行”的服装似乎是睡衣,两件套,睡衣睡裤,穿在看守所的背心底下。这让我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市井文化,男男女女喜欢穿着睡衣在弄堂里聊天,以及上街上百货商店闲逛购物。睡衣让这些嫌疑人看上去竟然有些可亲与无助。这就是在妻子脸上捅了九刀的嫌疑人吗?这就是没有能捅死女友,在警察赶来之时,急着把女友从六楼扔下去摔死的嫌疑人吗?这就是把父母的头用菜刀砍下来,砍到只剩一缕皮肤相连的嫌疑人吗?他们的恶行折磨着我的神经,让我怀疑自己对人性的理解。
经历了几个月的惊吓和苦恼后,我问一位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女检察官,每天接触这样的嫌疑人和案件,会不会有心理上的“工伤”?怀疑人性,怀疑人生,经年累月接触黑暗面容易得抑郁症。
在检察院充斥着二手烟的走廊里,女检察官对我说:“其实那些嫌疑人和我们是一样的,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们也许未必能处理得比他们好。” 我已经全然忘记了那番话的上下文,但是我清晰地记得那句话,轻柔却响亮,击碎了我此前所有因为恐惧产生的偏见。
从理论上理解平等心、分别念,理解每个人类的内心都有众生的所有善恶,自以为心领神会地点头,甚至还可以唱歌似的跟别人讲,这是多么单薄。身为作者,大量的阅读,常年写作,在文字中参悟人性,然而这一切只不过停留在无力的概念和言语之间,与真实的生活本身带来的内心震动无法相提并论。这让我想起了阅读到的另一种“理论”,即艺术的本质是揭示真实性。
当恐惧造就的幻觉消散之后,我看到的是卷宗上一个个在我们身边随时可能发生的故事,它们造就了这个城市生活的一部分,而并不是发生在外星球上,那些嫌疑人也并不是恶魔,而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有着相似的苦恼与欢乐,我得以见到了他们清晰的面容。而这位女检察官,她二十年与重案与嫌疑人打交道,心境平平淡淡地从事着每天繁琐的公诉工作,重复着法律程序,从没像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与艺术领域的从业人员那样成天致力于参悟什么,然而她这么年轻就达到了“见众生”的境界,让我由衷钦佩。
再说到在我身边工作着的这些检察官们,真是“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也有青年或者资深检察官离职,毕竟现代都市生活中有经济压力,有家人的需求。但是大部分检察官年复一年地劳作,远远不止朝九晚五,加班、晚归。大楼的门卫每天夜里在锁门之前都要上楼无数次来确认,到底还有没有人在工作,会不会把大活人锁在楼里过夜了。
收入一般和工作繁重并不是最艰难的部分。我觉得最艰难的是这一种工作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我写了错别字,最多是编辑老师心存鄙视地帮我改过来。检察官的工作如果有所差池,关系着他人一生的命运乃至生与死,也关系着嫌疑人与被害人整个家庭所有家人的命运。而这种工作的准确性有时候在可控范围,有的时候并不是凭借凡人的力量可以掌握的,关于真相、关于证据、关于法律本身的局限性。甘愿背负起这一切的时候,这已经不再是一份通勤养家的职业,这是选择了一种与常人不同的命运。
甘愿为这个世界做一些无偿的以及牺牲自己利益的事情,这是我一直期望得见并且感觉越来越难见到的人性部分。说实话,占据所谓主流价值观甚至占据了道德高地的利己主义者们一度让我对所处的心灵环境非常失望。缺乏共情能力,麻木,贪婪,计算,虚假,如果每个人都是如此,这个蓝色星球上不会有人关注气候变暖,不会有人有兴趣于人文艺术除非是为了摆谱,没有什么可以再真正地让人心感觉到温度。
所以我喜欢这些与不可能角力的人们,与命运较劲,对他人尽力,对世界尽心,这是我认为的人性之美。每次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去找他们,打扰他们,跟他们闲聊一会儿非常治愈,就跟阴雨天久了终于在烈日沙滩上暴晒了一个午后。
我想这个世界是我永远不可能知晓太多的,年纪越大,阅读与经历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关于我所熟悉的上海,出生于斯,成长于斯,几十年时间,我以为我了解这个城市,事实上不足十一。在经历这半年的生活之前,我不知道在我身边闹市中心的社区中也会有一定比例的吸毒贩毒人员,不知道身居高位与底层的人会有同样的绝望,不知道诸多罪行的秘密……没有亲眼见证过这种程度的人性之恶,也难得见证人性之善的极致。
上海忽然比我以前所知的庞大了许多,人心中善恶极限的距离是我无法想象的遥远。上海又变得这么小,每个人都是邻里相似的面孔,天使与魔鬼之间只隔着命运的戏弄与己心瞬间的选择。
《无常殿》这部长篇小说是这六个月中部分素材的涂鸦。回想我这个很多年没有上下班的人,每天通勤坐地铁,在雾霾天和不想迟到的人们一起奔跑,打喷嚏;我在检察院办公室染上了吃零食的习惯,渐渐在食堂也能吃黑红相间的糖醋小排和红烧大排;回想我听到的种种传奇故事,我所经历的这一段珍贵时光,我不想说,我的收获只是这部长篇小说,或者接下来打算写的另外几部作品。关于上海,关于这个世界,我又多知晓了一点,我又成长了一点,这是我认为能最真实地抱在胸前的礼物。
2019年9月26日,于奥克兰戴文波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