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未
持续写作了很多年,我开始有一种错觉,我感觉这个世界不是真的。
人类发明了形形色色的故事,建起这个不真实的世界,比如法律,比如金钱,它们的体系与小说一样,都属于虚构类。法律维护公平,金钱则造就不公平,那么我们最终究竟能收获多少公平?
如同冬夜里双手中捧着的一个热面包,公平这样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远在人类社会所有虚构的故事出现之前,它就存在于人群之中,像食物一样是一种必需品,它让我们的先祖在人群中手捧承诺,内心安详,脚步有力,从而得以仰望星空。
金钱是否能买到一切?富人花钱请最好的律师,花钱买通证人伪造证词,花钱让被害人家属写下“谅解书”,甚至可以花钱买到一个愿意以命顶罪的人。而穷人相信着一个“不仁才能致富”的真理,但凡抓住机遇,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公平,诈取金钱,他们因为匮乏,所以毫无底线。我也见识过没有底线的人,误信对方冠冕堂皇的表白,签下合同,一度只能被猪抱着在泥地里打滚。
多么有趣,看起来,今天的世界似乎已经没有人需要公平了。人们在法律体系中博弈,为的不是公平,而是利益。“公平”成为一块虚伪的盾牌,当事件发展对他有害,他便振臂高呼“公平”,当事件转而对他有利,他不会在意这有多么不公平。
然而在法庭这座宫殿中,在无数罪恶之上,正义女神依然俯视这世间。有些东西有如恒星永远不会陨落,譬如正直,譬如诚实,譬如良善,譬如勇气,失去它们,人世间将不再有洁净的土地与清澈的阳光。
动笔写下这部小说前,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写任何故事了。随着年龄与阅读量的增长,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故事,没有一种故事是没有人写过的。尽管如此,所有作者都还在不停地写,并且深信他们的杰作是独一无二的,其实差不多的故事在几个世纪里可能已经被写过几十个版本。
所以每次动笔之前,我不得不问自己,这个故事为什么必须出生?为了娱乐读者的感官?为了卖弄技巧或文字?为了金钱或声誉?如果是这些目的,那都不值得。生命这么短,如果要写,那必须是一个我对这世界不得不提出的疑问,一个诚实的质疑。
年前,我的检察官朋友跟我讲过一件遭遇。地铁站大门口有工人在屋顶扫灰,正是下班高峰,人流经过此地,灰尘扑面而下。这位朋友便向工人建议,是否可以先换一个地方清扫,迟些再扫这里。工人并不考虑这个建议的合理性,只是反问:“你说了算不算?”
心中没有是非观,只考虑利害。行事不问对错,只臣服于权威、金钱或暴力。如果有一天,每个人都认为这种逻辑是理所当然的,这该是一个多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世界。
《金腰带》是一个关于死刑辩护的故事,写的是律师这个职业。
之所以选择写律师,一方面是因为我熟悉这个职业。另一方面,律师恐怕是人类社会中最自相矛盾的职业之一。律师的存在是为了促进公平正义,但是,律师并不是秉公的裁量者,他们必须用合法的方式为委托人争取最大利益,而委托人期望的从来不是公平本身。律师也不是柯南,尽管他们免不了对事实真相好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为了免责,宁可选择不知道。律师还不得不考虑自身利害,拿着委托人的高额律师费,是否甘冒伪证风险。这距离公平就更远了。
他们与公平的关系,只是让天平发生倾斜的砝码。
写作这个故事前,我在心中描绘着一张年轻无畏的脸。在这许多亦正亦邪的砝码中,总会有一枚砝码感到不甘心,因为身为一名法律人,她望得见内心的恒星。
所以在我向世界提出的这个问题中,有怀疑,更有相信,我知道故事不宜承载过多的愿望,但是我还是期望将这份相信传递给更多的人。唯有怀抱希望,我们才能在这满是污渍的生活中脚步坚定。
2017年由春入夏的三个月里,我独自居住在德国、奥地利与意大利边境,阿尔卑斯山中的小城。那是瑞士的文学项目,我在当地唯一的联络人是项目的签约律师,莎拉·费拉雷塞。她非常年轻,小巧的身材,孩子般的面容,顶着一头弹性十足的棕色卷发,做事有一股德语区居民的严肃和干练劲儿。
我签署文件找她,租车找她,房子跳闸了找她,家电罢工也找她。
有一回洗衣机坏了,按键上只见各种德语字母闪烁,机器呼呼喘气不工作。我打电话给莎拉,请她代为联络物业经理。她说不用不用,她愿意义务做一次修理工。
十分钟后,莎拉开着她的迷你小红车呼啸而来,对照洗衣机屏幕上的字母,打开手机谷歌了一番。随后,最让我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她伸手握住洗衣机两侧的凹槽,把这个貌似长在地上的大家伙给提了起来,轻松翻转180度,头朝下,底朝上。她告诉我,这是洗衣机外壳进水了。高高兴兴地对着底部猛拍几下,水流了满地。再翻转过来,洗衣机果然就一切正常,各种程序恢复如初。
那一刻,我被她的勇武迷住了。
小城的岁月平缓如水,这是极为富裕安宁的区域,人们只对音乐绘画、美食与大自然感兴趣,排队习惯距离他人一臂之遥。莎拉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为银行与基金会工作,处理法律文件为主,她翻转庞然大物的自信与果敢并无用武之地。
《金腰带》中的青年女律师名叫程蔚然,她生活在环境更有趣的中国,我在她身上加入了莎拉的光芒。
2018年3月25日